於是兩天之後,我們朝工廠區出發。當我們走進不同工廠時,凱西告訴我他們做
的是什麼,而我要買的是什麼。這些工廠都不一樣,但其實大同小異。總是一樣
的大門與警衛,而在那後面永遠都有又大又綠又厚的草坪。沒有人走過,沒有人
使用。你進入大廳,大廳像電影場景一樣巨大,除了詢問台的一張小桌子外空空
蕩蕩。

你穿過這又大又空的大廳來到詢問台前,自我介紹,接著主管們永遠都會成群出
來寒暄,把你接走,一起來到會議事。

在PowerPoint簡報之後,我們下到工廠廠房,一處容那20,000、25,000、30,000
的單一巨大工業空間。他們會讓人感到目眩神迷,你無法否認,那有一種工業化
的巨大之美。那麼完美的秩序在你眼展開是一種奇觀。人們在你身旁走動,在你
耳朵旁輕輕說著統計數據。

這景象很容易讓人沉醉入史達林式的春夢,但我鎖定每一張不同的臉,分散自己
的注意力。他們帶我走過走道,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寧靜。在富士康,如果你在
產線上說話,你會被記點。

沒有人在任何一間我拜訪的工廠產線上說話,但這一切比表像來得深沉。身為一
個來自第一世界的生物,我以為電子廠會充滿機器的聲音,但在一個人工幾乎不
要錢的地方,任何可以用手工做的東西都用手工做。不管你的電子產品有多複雜
,都可以由成千上萬的小小手指組裝完成。在那巨大的空間裡,唯一的聲音是人
體不停運動的聲音。

而那是永無止境的。他們用中國小時工作,在中國小時裡有60個中國分鐘,在一
個中國分鐘裡有60個中國秒。這不像我們的小時。我們一小時多長,46分鐘?你
知道,你會上廁所,你會抽根菸,如果你不吃菸大概還會做個瑜珈。在這裡不一
樣,我們已經至少一百年沒看過這種景象。

他們在生產線上工作,而產線的速度取決於最慢的成員,於是每個人都學著怎麼
盡可能做得又快又完美。如果他們辦不到,有人會在後面盯著他們,而攝影機同
時監視兩組人馬,也監視看攝影機的人。每個小時,他們鎖定零件,他們把零件
研磨出又細又利的銳角,而那些小時漫長無比。

中國官方公布的工時是每天8小時,那是個笑話。我從來沒碰過甚至沒聽過一班8
小時,我談過的每個人都至少連續上12小時的班,比那更長的也很常見,一天14
小時,一天15小時。有時候當一個熱門的新機型推出時,你知道他X的我在說什
麼,有時候一天得工作時數上看16小時。一次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每天16小
時,有時候比那還長。

當我在中國時,一個富士康的員工在連續工作34小時候暴斃。我希望我能說那是
獨立事件,但同樣的事之前有發生過。我提起這件事,只是因為正好是我在那時
後發生的事。

然後我走進宿舍。我是個有價值的潛在未來客戶,我要求看任何東西,他們都會
給我看。宿舍是水泥方塊,四公尺乘四公尺見方,在那空間裡有我數到有13、14
、15張床。他們像積木一樣一路堆到天花板,上下鋪間的空間狹窄,我絕對塞不
進去。他們要像爬棺材一樣爬進去。

房間裡有攝影機,走廊裡有攝影機,到處都是攝影機。那些攝影機為什麼會在那
裡呢?你知道,當我們幻想未來有一天企業終於統治一切時,你不必想像類似1984
年科幻電影銀翼殺手的狗屎場景,你明天就可以到深圳去。他們今天就在那樣生
產所有你做的東東。

當我離開工廠時,我覺得我整個人被重新改寫了,我看事物的觀點已經改變。我
一直思考,我們有多常希望我們的東西是手工打造的呢?喔,我們整天都在說這
件事情對吧?「我希望就像以前一樣,我希望東西都有些人的感覺。」但那都不
是真的,現在世界裡手工製造的東西比歷史上多上太多了。

所有東西都是手工做的。我知道,我去過那裡,我看見作業員放置比頭髮還細的
零件,一個接一個,一個又一個。所有東西都是手工做的。

我在工廠區的一家餐廳,凱西坐在我身旁。有一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徘徊不去,我
不記得那是誰說的。當真的也人來要來抓你時,被迫害妄想症就不是被迫害妄想
症。

而我再一次檢查我的清單。我檢查我的口袋,翻出並摧毀每一張有email地址的
紙條。我沒把我的紙本筆記帶在身上,而是藏在別的地方。我清空了我的筆電,
加密起任何無法被刪除的東西,祈禱加密能奏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將
在餐廳裡和工會的人碰面。

因為中國有工會。那些檯面上的工會是共產黨的窗口,而那些真的希望改善勞工
待遇的在檯面下運作。他們被稱為秘密工會,因為在中國,如果你被抓到和工會
扯上關係,你會坐牢。你會做很多年的牢。所以我才做了這些防範措施。

要加入這場會議,我找了很多連絡人,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會議,每次都只是要
表達善意,每次都澄清我只是個說故事的人,而我只想聽大家的故事,只想要聽
聽他們想要說什麼。

工會的人來了,然後坐下,一開始有些尷尬,接著他們開始告訴我現場的狀況。
中國南方有太多苦難,有太多事情在台面下發生。他們告訴我廣東省北部兩座
Honda廠罷工,和他們如何協助策畫這次事件。而我思考了在這光參加工會就會坐
牢的國家裡,發動罷工是被逼到了什麼地步。

而我無法停只思考這些人有多年輕,儘管這麼說有點狹隘,但他們看起來最多只
有大學生的年紀。他們看起來比那都年輕。而我問他們,你們怎麼知道該跟誰合
做?怎麼找人願意協助組織活動?

我的問題有些打斷了他們的話,在那瞬間他們才看起來像年輕人。他們不好意思
地互看,然後說:「欸,我們就討論,我們常常討論,我們整天都討論。我們開
很多會,在不同的咖啡店開會,在廣州不同的Starbucks。然後我們會交換文件,
有時候還有書。」然後我明白了,一切都很清楚,他們走一步算一步。

然後工人們開始進來。他們三兩成群地進來。我花了一整天八九個小時採訪他們,
有時候採訪一整群人。

有一組人提到己烷。N-己烷是一種iPhone螢幕清潔劑。它很棒,因為它蒸發得比
酒精快,所以生產線可以跑得快一些好趕得上訂單量。但問題是N-己烷是具有強
烈的神經毒性,而這些人都暴露在其中。他們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顫抖,大部分人
連杯子都拿不穩。

我和一些因為在生產線上工作而手廢掉的人談話,他們重複上百次同樣的動作,
結果就像嚴重得超乎想像的腕穿歲症候群。而你必需知道這事能被避免的,如果
這些人每個月都換一個工作站,這就不會發生。

但那要有人在乎。那需要有富士康的人和其他供應商在乎。那需要有蘋果和戴爾
跟其他的客戶在乎。目前在這生態系統裡,沒人在乎這點而去執行它。所以當你
從15或16歲開始工作,等你到了26、27時,你的手已經廢了。當手完全廢了,什
麼事都坐不了的時候,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對待一個生產機具裡損毀的零件,我們
把它扔掉。

而團結這些人的,是他們都是同一種人,是參加工會就會被毀掉一生的人。我和
一個女人談過,她像鳥一樣容易緊張。她向我解釋她為什麼加入這工會,她之前
從來沒想過要加入工會。她只是沒辦法要到加班費,她不斷地向上反應,持續了
好幾個月。

凱西有些尖銳地對她說:「妳應該去找勞委會,不然他們是做什麼用的?」而那
女人回答:「我是去了勞委會,說了我的問題。他們記下了我的名字和地址和公
司,他們記下我的名字,然後把我放到黑名單上,然後把我炒魷魚。」然後她給
我看一份黑名單的影本。她有一個在會計部的朋友把黑名單影印下來,然後塞給
了她。她把那名單教給我,我交給凱西翻譯。

你知道,在一個由惡棍統治的法西斯國家,你甚至不用遮掩。你可以直接說出你
想說的。

這文件明顯來自勞委會,上頭清楚寫著名單裡都是問題製造者,如果你有雇用他
們,立刻把他們解雇。上頭有一欄又一欄的名字,一頁又一頁。凱西翻譯時手顫
抖著。

我和一個皮膚粗糙的年長男人交談,他的右手扭曲變形。那是在富士康時被沖床
壓傷的,他說他沒有得到任何治療,手就以這種樣子癒合,接著當他的動作太慢
時,他就被開除了。今天他在一個木工廠工作,他說他比較喜歡那裡,人比較友
善工時也比較合裡。他一周工作70小時。

我問他在富士康時做的是什麼,他說他有做筆電的金屬外殼,也有做iPad。當他
這麼說時,我手伸進袋子裡,取出我的iPad。他看見之後眼睛一亮,因為全球化
的最諷刺的一點,是這時候中國還沒有iPad。就算每一個都是由中國的工廠製造
,他們被包裝在最節省材料的蘋果包裝裡,運到海外,讓我們享用。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奪走他手的東西實際運作的樣子,我打開iPad的電源,解鎖螢
幕,遞給他。他接下iPad,圖樣亮起,他用他變形的手划過螢幕,前前後後拉著
圖案。他對凱西說了些什麼,凱西說:「他說這就像魔術一樣。」

那是漫長的一天。最後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凱西突然沒來由地對我說了些話。
她說:「你覺得這些人會不會有神經病?你覺得有沒有可能這些都是編的?」我
看著她,像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一樣,因為我的意思是,說老實話,她是我的中國
員工,我花錢買她的時間,我沒有好好想過她本人的事,但現在我真真正正地看
著她。她是這些這幾個星期以來與我交談的工人的夢想,他們都希望他們小孩某
一天能變成凱西。她和她的家人在深圳市過著人過的生活,這一切對她而言看起
來又像是什麼呢?

我對她說:「妳覺得呢?妳覺得他們有神經病嗎?」而她忽然看起來很疲憊,她
拿下她的眼鏡,用手指按摩鼻梁,然後開口說:「不,我不覺得他們有神經病。
只是你會偶爾聽說一些故事,但你不會覺得納這麼難以承受。你知道嗎?這實在
是太多太沉重了。」

我手伸過桌子,碰觸了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和這我連她真實名
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碰觸。我告訴她:「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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