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風而行的夢

今天看到這則新聞，（路透芝加哥16日電）美國1項已進行30年的研究發現，幸福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增加。

依據1972年起進行至2004年的調查，18歲的美國民眾當中，約有15％至33％可能自認非常快樂；這些人當中，感到快樂的女性比例高於男性，白人高於黑人。

隨著年齡增加，人們越有可能感到快樂；年齡8字頭的受訪者裡，感到幸福者略高於50％。

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社會學家楊楊（譯音）在刊登於「美國社會學評論」（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的調查報告中表示：「幸福隨著年齡增加，也就是說，幸福的整體等級會隨年齡提昇，重要性高於其他因素。」

楊楊表示，該研究已確認一種假說，即自我評價的提昇以及其他有助於安康的特點，有隨年齡增加的趨勢。

只剩十天我就要三十歲了，知道這則消息我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我也覺得隨著年紀越大我有越幸福。

這種幸福感當然不是來自自己越來越年輕美麗，而是了解到life is what you live with, not what happen to you. 之前採訪學校諮商中心的主任時，我問他諮商有什麼用呢？只要真實生活裡的問題不解決，談了幾次還不是一樣煩？他說： The things we encounter may not be able to change, but how we think about the situation can change. We humans understand and interpret what we see, and it is almost independent of the reality. We can learn to adjust expectations and do not have the same emotional reaction.

我猜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年紀越大越覺得幸福！我們都越來越了解自己的情緒反應，明白如何照顧自己，在這個塵世的無間道安身立命。

自己越來越老的事實是很清楚的。再也不能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大吃大喝不運動，當時「我怎麼吃都不會胖」是句事實陳述，現在就算運動，飲食不節制還是照胖，運動叫做維持線條，想瘦一定要節食。辛苦的節食減下的一公斤可以毀於一頓大餐，瘦身變成一生的課題。

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嗎？熬夜一次就會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因為身體各方面的衰落，人生突然變得很簡單。因為再也沒有體力搞沒有意義的事折磨自己。

年輕的時候體力無限智慧很有限，受了傷，雖說是別人砍了一刀，但是更多的時候是自己在傷口上撒鹽。不知道為什麼很有時間精力和人家糾纏，上演互相傷害彼此折磨的拖棚歹戲。

年紀大了，連哭都沒有力氣。哭太傷身體， 悲傷的人容易生病,中醫有云:「七情的喜能傷心、怒會傷肝、憂思傷脾、悲傷肺、驚恐傷腎。」何況哭還會有皺紋，比起老，醜會是更大的打擊。大吵大鬧，大哭大笑都太花力氣了。 年紀大了重視養生，心情必須要維持平穩才有健康的身體。

孔老夫子說三十而立，三十而卓然有所成立。但是我三十歲功名未成，事業愛情都無所立，一無所成。

唯一覺得有所成的大概是比較能照顧自己的生活和情緒，更明白自己需要什麼和必須避開什麼。如果說人生是個學習的過程，大概就是不斷的學習勇敢堅持和懂得放棄。而三十歲的我和二十歲的我最大的差異，可能就是對於該堅持的更能堅持下去，對於該放棄的更願意放棄。

三十歲真該是個成熟的大人，但是我還是很任性又無能。感覺所立的是很小的一部份，我只能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I am learning and I promise that I will be better.

這學期開始教幾個八年級生中文，第一次看到他們的時候驚訝於他們看起來是這麼小，說起話來一副大人樣，但是一看就是小孩子。我才猛然想到，也對，本人我今年就要三十歲了，算算也大了這些小孩十六歲，早有聽說美國青少年不好搞，我們倒是至今相處愉快。去教之前和我的advisor meeting, 她說記得: when you enjoy teaching, your students are learning. 我心想真是鬼話，我還可以同理代換成: when you enjoy being with him, your relationship is working or when you enjoy writing your dissertation, you are making progress. 我自己是覺得反正要做的事就做吧！過一天算一天，每天都好好過，混著混著就混過去了。

當初會來美國唸書，也是因為不想教小孩了，說的話他們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老是有種虛擲心血和光陰的感覺，當時想換當記者或是大學教授，在學校報紙當了一陣子記者和開始過了點唸書和寫論文的日子之後，現在對這種單純和小孩相處的教學工作卻倍感珍惜。沒有什麼工作壓力，畫畫圖做教具也算是一種調劑。

今天班上來了一個新的學生，之前不知道為什麼報名了這個中文課程卻始終沒出現，由於他們是自願參加，我也沒有多在意。今天她遲了十分鐘才進教室，我叫其他學生向她介紹我，出乎意料他們介紹的很好，不但標準的唸出我的名字(比我來往多年的美國朋友念得還標準)，還說明了我從台灣來，一個男生很認真的告訴她：台灣和中國不一樣，他們是兩個政府…聽到學生在介紹的過程中把我教過的都溫習了一遍，我頓時覺得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那時候在台灣教不下去。

我在這裡一班只有六個學生，我可以注意到他們每個人的學習狀況並視情況調整我的教學內容和時程，在台灣一班卻有五十個學生，又不斷在趕課狀態。我並沒有給這些美國學生考試，我跟他們說最後一堂課老師我帶中國菜給你們吃，那你們每個人要做一個presentation，用你們學到的中國字講你們在這堂課學到的一個內容。我想起從前任教的高中裡學生的臉，我記得他們不只一次向我抱怨：老師，可不可以不要考課文默寫？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學校的段考一定會考默寫啊！難道每次先丟十到十五分嗎？你們考試多代表我又要壓縮教學的時間擠出時間給你們考試、對答案、和檢討考卷，我回家還要登記分數和算平均，我又喜歡這樣嗎？我真的沒有崇洋媚外對美國學生特別用心有耐性，但是我對我過去的台灣學生是心懷歉意的。我沒有為他們弄過power point或任何教具，除了一些討論也沒有什麼活動，為什麼呢？簡單的說就是不想惹麻煩。身為全校最資淺的國文老師，錢是最少的，因為台灣的薪水是看年資而不是教學評鑑，教師的文化是團體文化，也就是說大家怎麼樣你就跟著怎麼樣，搞任何一種與眾不同都是給自己惹麻煩，而且其實我已經有引起注意了，我仍然記得我合作的一個班導師，非常不爽的指責我：你不能這樣帶班，什麼都問他們的意見，他們哪懂？搞得我們現在都很難帶!

我現在教的這幫美國學生，個個都很有意見，但是我很喜歡他們。我們相識的第一天，我要他們自我介紹：告訴我們你的名字，為什麼你選這門課，和你想在這門課學到什麼。說實話，早在我開始教之前，我就已經寫好了八個星期的教案給我的advisor, 但是聽完他們的意見，我大幅的更改了我的教學內容，我希望他們可以學他們想學的。

他們非常直接，開心無聊受挫都第一時間寫在臉上。台灣的學生倒是都沒什麼反應，尤其是我的高中學生，他們總是一副很累的樣子，常常我進教室他們才把疲倦的臉從桌上交疊的雙手裡抬起，有幾個又會在上課中不支地又下沈到桌中。我看這些美國小孩很容易受挫，當他興奮地回答卻沒有答對，即使我只是說close, 也是立刻就給我一張失望的臉。我不禁想到也許小孩子都是一樣的，非常敏感，很容易覺得無聊，很容易高興，很容易受傷。那麼，原本應該是很需要趣味引起動機，很需要鼓勵帶動情緒，很需要小心避免傷害的這些小孩，在台灣真的是每個人都很辛苦的適應著他們的老師。

想想很令人心疼，在成長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是遍體鱗傷，但是身為老師的我也沒有愛去治療他們，因為我也是病著的。剛畢業就考上教職的我當時做著令人稱羨的穩定工作，但是非常不快樂。拉不起來的學生，難以溝通的同事，無法認同的價值和做事方法，都讓我覺得待在那裡很痛苦。教育是人的事業，但是我對人沒有信任也沒有熱情，不幸福的我是無法讓我的學生感受到幸福的，不愛教書的我也不會有愛唸書的學生。

回到現實，結束自我介紹，我開始繼續今天的課程，聽到新來的那個女學生小聲的對同學說：She is cute。讓我高興了一下，甜蜜的像是聽到心儀的男生偷偷地對他身邊的朋友說的讚美。下課時，那個長的像大姐頭的新學生走的時候對我笑了，她說：I like this class! 讓我走路回家的路上一直開心著，突然充滿了努力的力量，本來想用印表機印個黑白圖片就好的十二生肖，決定週末來畫個彩色圖，哎，女人果然是聽覺動物，天生就是會為了一句話赴湯蹈火。回家的路上我再次想起了我的advisor : yea, I guess I am enjoying teaching and I do feel my students are learning. 第一次，我覺得我喜歡教書這個工作，也許可以做一輩子。

雖然大學念的是中文系，我是少數到大學畢業都沒看過張愛玲的女生。我想是因為天性無法承受悲傷，而我對於張愛玲的殘忍早有耳聞。小美人魚是我的第一次心碎，紅樓夢是第二次，事不過三，我不想看見更多的心碎。從來不懂悲劇好看在哪裡，我看不出故事裡的寓意，不想了解，只想快點忘記。遺憾從來不是美麗，這就是為什麼我愛看迪士尼。

大學畢業後的某天，在一家老上海風的餐館，我看見櫥櫃裡有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也許是我真正傷過了心，明白文學裡的悲劇不過是現實的縮影，美麗的是可以感同不需身受。第一次，我著迷於悲劇，深切殘忍，但是又是這麼無奈可憐。

張愛玲一直是現實的，情愛裡的權力算計清清楚楚，她筆下的愛情很難說是愛情，比較像是人突然恍了神，理性不小心出了軌，後來自己也就糊塗了起來，當時想著是愛，仔細想想其實從來也不是愛，卻已經為虛無迷惑的霎那付出代價。

我對色戒這個故事印象最深，因為故事裡的王佳芝相當傻，她是張愛玲筆下唯一沒有心思和手段為自己算計的女子，於是張愛玲給她安排的下場當然是被她自以為是相愛的易先生犧牲，就為了她一時恍神的迷惑，她賠上自己和所有同志的性命。張愛玲冷冷的告訴我一個道理：女人千萬不能傻，尤其不要為愛做傻事。什麼同學朋友親戚愛人，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隨時可以把你出賣。小說裡的易先生是被王佳芝吸引的，但是絕對說不上愛，他想起這事來不過是一身冷汗一點可惜。

電影色戒裡的王佳芝還是傻，但是她的傻其實是一種可憐的可愛。爸爸只帶著弟弟逃到英國，後來也結了婚，她還是給爸爸寫著信。最好的同學利用自己，為了喜歡的男生她參加了她似懂非懂的愛國運動，所謂的朋友其實沒有人真正在乎關心她，她喜歡的那個男生對她也不過就是一點欣賞。但是她的傻是一種體貼和寬容，雖然一直知道自己傻，她也同時明白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看完電影色戒就會明白它和小說完全是兩個故事，因為它真真正正是個愛情故事，張愛玲是不相信愛情的，不過都是些算計和情緒。

我也是不相信愛情的，但是看完色戒我卻還是很傻的跟一個朋友說:我相信易先生是愛王佳芝的，如果是我也會救他！

王佳芝不是被那顆粉紅色的鴿子蛋閃暈了，或是把性和愛混淆了。在她的人生裡從來沒有人真正在乎關心過她，易先生卻是在乎她的。說起來他們也是最能互相理解的，因為都是活在恐懼和壓力下，被人利用的娼妓。看過電影色戒裡王佳芝在酒館唱“天涯歌女”給易先生聽的那段的人，就會明白我說的，這兩個人之間是愛情。

在愛情面前傻的人算是真的傻嗎？

天涯歌女唱著：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家山啊北望，淚呀淚沾襟…哎呀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

誰不是想要個知音？誰不愛自己的家國？誰都企盼著相愛不離分。國民黨的特務燒了王佳芝的家書，逼著她硬撐。易先生的下屬調查他，日本人眼看著就要倒台了…說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還真的是患難之交。紅塵裡的男女看似不同，其實不都是有著同樣的渴望？張愛玲說過： “最可厭的人，如果你仔細研究，結果發現他不過是個可憐人。”從這個角度來看，李安的改編是成功的，因為你可以看到不單是愛國學生，其實所謂的漢奸、日本人也是可憐的。我們都不過是在這個現實冷清的世上苟延向上的可憐人，又為什麼要給對方更多難處呢？

張愛玲也是相信愛情的。所以她寫了這樣的字句給漢奸胡蘭成: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開出一朵花來。所以她才給色戒的小說集題名「惘然記」。“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

相信愛情的人少不得要傷心的。因為任何事情都有代價，相信的代價就是背叛。還是要謝謝李安拍出了色戒，讓王佳芝至少是被愛過的，不去問值不值得，也就不覺得自己傻了，不過是個惘然。

張愛玲的色戒有戒色的寓意，李安的色戒只拍出色、戒，是沒有忠於原著，倒是比較像是李清照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為了心中的想望，忘了自己的路，可憐了自己和身邊的人。